羊楼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,因茶叶而发展起来,成为远近闻名的“小汉口”。在武汉都还没有电影的时候,俄国人就把电影带到了羊楼洞。
中国茶文化源远流长,历经几千年的传承和演变,已经深深渗透到华夏文明的各个方面。拨开时间的迷雾,我们不难发现,历史上的一条条古茶道,一座座古茶厂,如同漫天星斗,有的像恒星光芒长存,有的如流星一闪而过……
羊楼洞,就是一个对于许多人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,它在茶叶史上的光芒,如同流星倏忽即逝,如今这里冷清得近乎荒芜,只有老街上那些被磨去了所有棱角的石板,和石板路上被独轮车碾出的深槽,似乎还无言地诉说着昔日的繁荣……
晚清小镇上的国际名牌
一个初夏的傍晚,母亲带回一块包着老油纸的砖茶,纸的正面写着一个大大的“川”字,剥开包装纸后,青色的茶砖裸露出来,表面凹陷处也形成一个“川”字,似有淡淡的清香溢出。母亲切下一小块丢在碗里,冲入开水,凉了一会,就端起茶碗将深红色的茶汤一饮而尽,这种粗犷的方式完全不像南方人品茶的样子,令我惊讶不已。母亲告诉我:“这青砖茶以前就是北方的蒙古、俄罗斯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特供饮料,大碗喝才痛快,不需要慢慢品尝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这种茶原产自湖北赤壁市羊楼洞镇。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根本没在意,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,却是历史上欧亚万里茶路的起点之一。
到了羊楼洞石板街,便如同穿越到了晚清时期的街巷,沧桑的气息扑面而来。这条石板街很窄,只有两米多宽,两边都是典型的鄂南建筑:第一层用青砖砌起,第二层用木头搭起阁楼,门、窗均由一排长木板拼成。走进石板街时,正值清晨,居民们纷纷打开门窗。而打开木板门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:屋内先有一阵徐缓的脚步声,随后门板“吱嘎”一声,最上方出现一条20厘米左右宽的缝隙,这是第一块门板被卸下来了。一位老太太从屋内伸出脑袋左右看看,接着响起一连串“吱吱嘎嘎”的声音,所有木板都被陆续取下来,整个过程足有一分多钟。然后,再用同样的节奏,慢悠悠地把窗户上的木板也一块一块拆下来。等清晨的阳光照进房间之后,老太太会搬出一把竹椅放在门口,慢慢坐下,眯起双眼,手里的蒲扇轻轻摇起来,一天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……
清晨的微风吹过,老太太头顶上的茶幌子一阵摇曳。我透过大门往里看,发现墙壁上挂着一幅字,写的是“三玉川”,原来这里就是历史上著名的“川”字牌青砖茶作坊。“川”字招牌鲜有国人听说,但是以前在中亚、东欧各国却是赫赫有名的国际品牌。“那时俄国人不识汉字,只认这‘川’字招牌,他们用3根手指在茶砖表面的‘川’字上一划,如果手感正好,那这砖茶就是正宗的了。”老太太边说边比划,就好像她亲自到俄国贩卖过茶叶一般。
太阳越升越高,石板街上的居民陆续打开了大门,“大德通”、“长裕川”、“天顺长”、“聚兴顺”、“德巨生”等茶庄一字排开,长仅1公里的石板街,大小茶庄竟有48家,这还仅仅是经过历史考证能查到准确名字的,还有许多茶庄经历了几百年的变迁,连名字也没留下。只不过,如今这些茶庄都不比当年,仅有一些原住居民生活在其中。
昔日繁华并不如烟
出发前往羊楼洞时,父亲特意交给我一本《雷氏宗谱》,说羊楼洞当年开茶坊的雷姓商人,是我们的同宗。现在当地的雷氏后人正准备重新修订宗谱,我这次采访,正好可以认个亲。我们在石板老街流连许久,不知不觉已日上三竿,喝够了茶、聊够了天,便起身前往“雷氏宗祠”。
这座祠堂共有三进,进入大门,是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,沿着台阶穿过二层楼间的过道,出现了一个别致的小院,正对着过道的,是一座有着飞檐和马头墙的仿古建筑,上面写着“雷氏宗祠”几个大字。见有人闯入,看门的大黄狗狂吠起来,一位老人闻声赶到,我拿出《雷氏宗谱》说明来意,老人冲大黄狗喊了一声:“叫什么叫,自家人!”
老人名叫雷祖爱,是守祠人。3年前,羊楼洞的雷氏后人,包括已迁居外地的一些雷氏后人联合起来,捐资建成了这座宗祠。“雷家是羊楼洞最大的宗族,哪有不建祠堂的道理?羊楼洞这地方,就是我们老祖宗在明朝时开发的。清朝时羊楼洞能成为‘小汉口’,我们雷家人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的!”老人一边骄傲地说着有关祠堂的信息,一边带我来到二楼的“宗族议事厅”。他搬出一个斑驳的黑色木箱,上面用红漆写着篆书《雷氏宗谱》,另有一位老人拿出钥匙打开古锁。当得知箱子里装着36本线装宗谱时,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。我曾经寻访过宣纸发源地——安徽小岭村的曹氏后人,当时整个小岭仅留有一本残缺的《曹氏宗谱》,没想到在羊楼洞,这修订于70多年前的老家谱,竟然全套36本一本不缺。
羊楼洞是青砖茶的原产地,而青砖茶的制造,就是从雷氏家族开始的。1736年,雷家先祖在这里开办“羊楼洞茶庄”,后改名为“洞庄茶号”。羊楼洞青砖茶被称为“洞茶”的历史,也是从这里开始的。
羊楼洞的真正发迹,是在清朝末年。当时,连年战乱导致茶叶运输成本大大增加,原来欧亚茶路的起点之一的福建下梅村,因为路途遥远而被晋商抛弃。为了寻找新的茶源,晋商考察全国各地,发现了羊楼洞,这里距离汉口很近,松峰山云雾缭绕,丘陵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茶园,他们决定在此开办茶厂。
于是,羊楼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,一夜之间因茶而兴。最繁华时,羊楼洞有街道5条、旅馆、店铺百家,茶庄200余家,人口近5万,成为远近闻名的“小汉口”,上缴的税金占到湖北全省的40%。
新修的雷氏祠堂里,除了供奉着雷氏历代宗祖牌位,还挂有两幅羊楼洞的手绘图,一幅是《羊楼洞全景图》,一幅是《下湾工业区复原图》,都是十堰大学美术系教师雷万春根据自己的记忆所绘。他所描绘的大约是20世纪30年代的场景,那时羊楼洞虽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,但依然还算繁华,甚至已经有了比较科学的区域布局。在那幅全景图中可以看到,工业区烟囱林立,贸易区、生活区、娱乐区分类清晰。
远去的辉煌时代
历史是无情的,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,总会产生物非人非的变迁。我们站在古旧的石板老街上,只能凭借一些刻在岁月里的痕迹,去想象羊楼洞的辉煌,却再也见不到那车水马龙的繁忙景象。
如今,曾经名列欧亚万里茶路起点之一的羊楼洞,竟然没有一家专业的茶庄,只留下名号;因产茶而被朱元璋赐名的“松峰山”,众多茶园早已荒草丛生;“茶叶名门”的雷家后人,也没再经营茶庄,大部分青壮年已经远走他乡……如今的羊楼洞和青砖茶,让我不由得产生了“英雄末路”的慨叹。
一位雷姓老人带我们到雷家大屋参观,这是羊楼洞最大的古建筑,如今也是人去楼空。从雷家大屋出来,是石板老街的一条支巷,一头对着石板街的主干道,另一头对着松峰山。我跟着老人一起蹲下来,才发现路的正中央有一条深约5厘米的凹槽,这是一种叫做“线车”的独轮车碾出的痕迹。由于羊楼洞地处大山之中,山路崎岖不平,茶坊里出产的青砖茶,只能借助这种独轮车以人力运送出去。因为来来往往运送茶叶的独轮车太多,久而久之,石板就被车轮碾磨出深深的痕迹,有些地方甚至都被磨穿了。
当年车流量最大的时候,这样的凹槽纵横交错——当石板中间被碾磨出车痕后,车夫们就把石板往左或往右挪动几寸,让平整的部分处于街道的正中央,久而久之,一条青石板街就被磨出了3条车痕,然后车夫们再把青石板横过来铺设。当年的“线车”流量之大,竟然使得石板要这样挪了又挪,真让人有点难以想象。
当年,浩浩荡荡的车队,装载着满满的青砖茶,从羊楼洞出发,要翻越七里山路才能到达新店古镇;从新店的潘河渡口装船,经潘河入长江,抵达汉口码头后转口北上汉水,至襄樊(今襄阳),由骡马驮运北上;经洛阳,过黄河,越晋城,到归化(今呼和浩特)后,改用驼队穿越沙漠,抵达边境口岸恰克图交易,再经俄国商贩运至东欧各国……
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,一些俄国商人把最新的蒸汽机、锅炉引进羊楼洞,慢慢完善了整个砖茶产业链,让先前主导羊楼洞砖茶生产的晋商招架不住。很快,无论作为茶叶生产基地的羊楼洞,还是作为茶路运输起点的新店镇,以及作为茶叶运输枢纽的汉口港,乃至整个欧亚万里茶路,都成为俄商的天下。羊楼洞的传统茶业,似乎已经开始走向末路。这种局面,一直到俄国十月革命之后才结束。
1953年,与羊楼洞相隔不远的赵李桥镇开通了铁路,出于运输茶叶更为方便的需要,羊楼洞的青砖茶茶厂被迁至赵李桥。至此,羊楼洞由砖茶带来的辉煌时代,终于彻底落下帷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