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道临涣这个名字,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。坐飞机,随手翻阅机上杂志,上面编了一组谈茶的文章,其中有淮北临涣,说在那儿喝茶如何如何。当时有点纳闷,茶地多在江南,北地少茶怎么谈,想多为文人挖奇掘异,也不以为然。想淮北地方,世代战争频仍,与皖南山区相比,遗存遗物很少,很多地方都是有说头没看头。后自己换了份工作,忽然看到临涣有意创A级景区,便有些诧异。便去查资料,果然临涣在历史上还是有名的,只是自己孤陋寡闻。临涣,以临涣水为名。古涣水是淮北大川,与濉水齐名。古为宋国邑,秦在此置县治。隋置临涣,今为集。
深秋,周六,要去淮北公干。想起临涣,便决定打个时间差,提前一点先行把临涣这个点给看了,省得以后还要专门去看。看临涣得先看古城。车子停下时,我还有些茫茫然。定神才发现路边水泥座上的黑色大理石碑。就是很简单的、标准的文物部门所立国家保护标识。其身后是一条长溜溜的夯土堆,上植密密的、森森的柏树,赫然就是古城城墙,与想象的一般城墙大相径庭。我的想象多停留在秦汉以后用制砖砌的城墙,比这夯土城墙可年轻的多了。攀上去,发现城墙形状俨然。外城是连绵不断的玉米地和黄豆,在略呈阴暗的天空下平铺开去,内城却是离离的屋舍,说不上什么感觉,似乎千百年来就是如此。只是多了些车辆移动的影子。时代变迁,可能也就是多了这些电石动力的工具吧。
下了城墙,再去看临涣镇的文昌宫。这是一个带有皖南民居样式的四合小院。一色青砖青瓦方格窗棂。这里曾是淮海战役总前委的驻地,从这里开启的淮海战役,或许是历史上这片土地上动用人员最众、牺牲最大、战果最著的一次战役。里面陈列着总前委当年的部分文史资料和图片,以及刘伯承、陈毅、邓小平使用过的桌椅板凳等物件。看着墙壁那张著名的总前委五人合影,再仰望天空,忽然想到所谓大事大都是起于草莽卒伍,不工事程序议规的。当所谓大事底定,议事于高楼明殿之上之时,反而可能在走偏锋了。
在阴阴的天色下,我们进入小镇,仿佛有穿越时空的感觉。满眼红色,商铺门脸及招牌大都用一种红色的长条形板包装,似乎这一带对大红特别偏好。街面上人众多,却听不见糟杂的声音。也许是下午,集市散了的原因吧,这里没有一般小镇常有的,从每个小店铺里喷涌而出的混杂音乐。多了份沉静与从容。我们站到了南阁茶楼下。传说临涣茶楼最多时有十八家,现在仍有七八家,其中这南阁茶楼是其魁首,也是香火承继者。如同过去所有重要建筑,它也处在十字街一角。四面看去街道纵深不大,也没有什么特别醒目的建筑。当空横七竖八拉着的电线,显示出发展中的落后。南阁茶楼约莫是个四层建筑,若放在以前,一定是很巍然的。现代人眼里已没有那么高大。它有个很长的对联,南阁茶楼誉四方,棒棒茶香溢临涣。本以为南阁茶楼即此楼,就是喝茶所在,却被人向旁边引去。
有点迷糊,二楼上有个大红底白字的茶招贴,然而在它下角还有一个同样颜色但已褪色的同样大小、且拖着兰色流苏的茶招贴,矗在地面上还有块深色底描框的黄色“南国酒楼”字样的标牌。在它的旁边才是真正喝茶的去处。这标牌后是一顺檐伸出的雨廊,沿路摆满了各类杂物主要是摩托车和自行车,廊下靠墙则是八九张台子,一群汉子在打牌下棋。硕大的白木棋子和在深秋仍然穿着短衫敞着肚皮的汉子,一样都很耀目。
从人丛中走过,便进入正屋,未及细看,便被引向里间,又穿过一小天井,再进里边一间三四十平方米的房子,居然是茶室的雅座。靠墙壁是两排破旧的沙发,沙发前各是一长条矮茶几,两排茶几中间的通道上,又摆放了连成一线的几条矮长凳。选了中间的长凳曲腿坐下。茶几上已摆好了小碟南瓜子和花生。
老板娘很快过来,很麻利地把茶托盘里的褐色茶壶与青色茶杯给烫了一下,在壶里放入一撮颜色很深甚至有点发黑的茶叶,然后加上水,倒掉,似乎是洗茶,然后再续上水。整个程序有点类似南方功夫茶,只是简洁多了。有人提醒,看茶。只见老板娘把茶杯理理整齐,开始冲水。一股粘粘的暗红色的水流带着热气,直直地冲进杯底。很快盛满,竟挂在杯口,颤悠悠地堆出了个欲流还滞的模样,硬是没有溢下。忽然想到西游记里的故事,却怕坏了氛围隐忍未说。又有人提醒,喝茶。俯下身子,嘬了一口,与观感一致,果是粘稠的,只是略显涩滞但转瞬即逝,最后却留下一丝甜尾。喝干。
有人说,再来。老板娘过来,又续上水,给干了的杯子盛满。刚喝完,又有人说,尽管喝,一块一壶,续茶不收钱的。还有人说,茶就花生,特香。还有人说,我们来听听淮北大鼓吧。说着说着闲话,进来一个敦实汉子,普通的居家装束,看上去象是从外边棋摊上临时请过来的。这汉子就站到房间一角,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支起了一个鼓架。他从鼓架上抽出一根鼓槌,清下嗓子,向我们示意了下,“邦”地一声便开唱了。一人一鼓一台戏,不需更多家伙,倒是便当。嗓音当然的是北腔,吐字很清晰,并不难懂。上来就是沛上刘邦一二三,心想淮北人对刘邦果然情有独钟,正想着,不知怎么就变成奸臣严蒿一二三了,还没回过神,又变成森森松柏绕临涣,长长城墙似盘龙,阳春三月风光好,临涣美景看不够了。起承转合,根本无需过渡桥段。老板娘又过来续水,赶紧说不用了,已不自觉喝了好几杯了。老板娘说,没事,这茶不胀肚子。
站起来,环视四壁,粉灰墙上挂着一些照片,都是临涣本地风景甚至就是本茶馆的。其中不少还是外国人拍的。想必他们觉得这里本土色彩重,能够悟出些民生原味。
出来再经过大堂,茶喝足了便可从容打量。堂间有些零乱,突出的却是一灶一桌一柜。煤灶,是几十年前的真正烧煤的老式灶。五六把白铁茶炊放在灶上,这么多茶炊,想来一定有个时段茶客很多,一把两把茶炊不够用而多备的。一问果然,一般在上午集市快散时,茶客们都会过来坐坐,那时用量大,一把茶炊是不够用的。桌子是个四方桌子,上面摆着二三十个带把的瓷茶壶,它们密密的象士兵列队似的摆满一桌子。原来这里茶客是可以自助的。可自己去拿一个壶,自己去柜子里拿茶叶,自己去冲水,不限时间,一壶可以用一天,壶用完可以随手撂下,让老板娘去收拾清理。这方式倒古风盎然,日本的梯子会喝酒或量贩式卡拉OK,也许就是从这学的也未可知。
四方桌子的旁边是柜子,看上去杂乱无章,不甚清洁,甚至有些煤灰之类粉尘也未清理。柜子里边放着各色土特产品,有种用小篓装的象香瓜一样的东西,说是本地特有的一种腌菜,风味独特,保存时间也很长。还有些豆腐乳、咸菜之类。柜子里最多的还是茶叶。有的放在包里,有的放在罐子里,似乎茶叶并没有分档分级。
问起我们刚喝过的是什么茶。老板娘顺手抓了一样,摊开掌心让我看。是条状物,初看以为是茶条索,一搓才发现就是茶梗,还说是皖南的祁红。大感惊异,立马打了个电话,问祁红的一个朋友他们可卖这个,红茶梗如何卖。祁门那边说没有卖过茶梗,但级茶以下一般不再分拣,中间应混有茶梗,都是做一档茶捆绑一并处理的。我告诉我在淮北,喝用祁红茶梗做成的茶,感觉比一级祁红不逊色。对方沉默了会说,原因应该是在水上。
我想有理。此地为黄河故道,多为古河流沉积物形成基本地形,地质呈碱性,现在还查出所谓锶含量也高。同行人指着旁边的一个广告牌说,临涣的培乳肉很有名,是用豆腐乳之类炮制的红烧肉,原以为是技术或原料什么特别,但同样厨师同样原料,换个地方就没那味,此地其他许多美食,如浍河锂鱼,马蹄烧饼,羊杂汤等等,味道都很特别,其实都是水的功劳。喃喃一句,一方水土一方人,茶如此,想其他也应如此。
都和水相关,便想去看泉水。却被告知很远,不知是否是托词,不去也罢。看远处空阔处,就是浍河了。
就说去看浍河吧。沿着街道,往浍河边去。街道有些破烂,但有动土改造地方。临河边的农舍收拾的很干净。门前种着国槐、椿树等,几小块菜地收拾得整齐有序,秋后才开的南瓜花,尽管不会有结果了,仍娇娇的艳丽地开着。
浍河,浍应通涣,站立处是浍河、泡河两条河的交汇处,却看不出两条河有什么融合相冲的地方。静静地,静静地,一泓碧水在昊天下厚土上流淌着,优美从容,娴淑清雅,基本没让人感觉到它在流动。想起这里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,不知上演过多少出惊世之作,更让人惊异于它的宁静之美了。浍河两边历来的血与火,转眼遁入时间,化为云烟了。水土水土,载尽世上一切风物。一时看得入神了。恍恍然不知所以。
回程时车子窗外晃过一片片的闪烁着金色光泽的黄豆、玉米地,露出亘古以来就自然循环的无边的秋意。湿润厚重,永无倦意。临涣往北三十里,为百善镇,再过十里,是柳孜大运河遗址。大运河遗址已成庄稼地,在一片草青色中,特意种了两排杨柳,以显示着运河故道存在。据说河道里出土了很多瓷器,其中有玩耍或赌钱用的色子。不禁想起茶馆里那些打牌下棋的人。渡口没了,船儿沉了,行人走了,琐碎的伟大的都随风而去了,可一个小小色子,基本不登大雅之堂的,却被人把玩至今。煌煌功业顺水去,却有色子说玄机。
去临涣有时日了,却总记着那堆起的幽幽的稠茶及显出的一片宁静安祥。觅得假日闲时给以追记,是希望表达对那杯茶的念想,更是希望与更多人一起再去临涣喝茶的。